穿越魔幻与现实的影像之旅

滋养于拉丁美洲的奇幻土壤，受惠于西方充满哲思的传统文化，从纪实摄影大师到数码影像先驱，梅耶尔始终致力于通过再造影像的幻术去除表象的真实，展现墨西哥民族极富想象力的艺术精神和独特的文化身份，直至穿越人性与心灵深处的真实世界。

穿越魔幻与现实的影像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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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瑞

摄影/佩德罗·梅耶尔

△  蜡像馆里的蒙娜丽莎，旧金山，1986

“新纪实意识”影像的先行者

20世纪的世界摄影史上出现了一个独特的现象，一大批摄影师来到美国、拍摄美国，并从此蜚声世界。他们中有来自法国以著名的“决定性瞬间”风格抓拍美国的亨利·卡蒂埃-布勒松（Henri Cartier-Bresson），有来自瑞士横跨战后歌舞升平的美国社会却拍摄下令骄傲的美国人愤怒不已的摄影集《美国人》的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他们中还有一位来自墨西哥的摄影家佩德罗·梅耶尔（Pedro Meyer）。

梅耶尔的成名作，即为1980年拍摄的一幅纪实摄影作品《眼吧，洛杉矶，加州，1980》（Eye Bar, los Angeles, California,1980）。这幅展现美国娱乐之都的色情脱衣表演的照片，犀利地揭示了美国生活方式熏染下的颓败风气与心理。作品完全秉承社会纪实摄影的传统手法，奠定了梅耶尔当代杰出摄影家的历史地位。1987年梅耶尔获得了美国颁发的古根海姆奖金，之后继续在美国的拍摄旅程。这批美国照片，为他进一步赢得了世界声誉，使他成为继前辈蒂娜·玛多蒂（Tina Modotti）和曼奴埃尔·阿瓦瑞兹·布拉沃（Manuel Alvarez Bravo）之后，再度获得世界摄影界瞩目的墨西哥摄影师。

△  森尼扎，墨西哥，1975

有意味的是，当梅耶尔专心拍摄这批美国照片的时候，电子科技导致的数码影像正在悄然登场并且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摄影革命。此刻，在世界摄影界功成名就的梅耶尔，面临着是稳健守成还是顺势求变的事业选择。如今已然形势清晰的数码影像革命，表象上看是从化学到电子的摄影成像的工艺转变，潜在的则是摄影思想观念的深刻演化。当此摄影形态发生历史性转折的关头，梅耶尔率先把个人感光材料作品数码化，从而开启了从“银盐途径到数码途径”的影像创作之旅。

早在1991年，梅耶尔便以他的家族老照片和他所拍摄的父母生活照片为素材，制作出版了世界第一代声像多媒体作品光盘《纪念照片》（I Photograph to Remember）。之后，他又将自己1980年代游历美国时所拍摄的照片，经由数码化处理后，重新纳入反刍思考后进行再创作。通过充分利用电脑与便捷的数码技术手段，梅耶尔再造出一种他名之为“新纪实意识”（New Documentary Consciousness）的多影像合成摄影作品（Photo-Digital），并将创作这种作品的过程称为“发现和制作影像”（Founding and making images）。

△  街头，厄瓜多尔，1985/2001

1995年美国光圈出版社出版了梅耶尔的个人作品集《真实与虚构：从纪实摄影到数码创作之旅》（Truths and Fictions: A journey of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to digital），并于同年发行了此书的多媒体光盘版。这套出版物中所呈现的大多数影像作品，其创作时间都采取例如1985/93的标记方式，这一方面表示摄影作者仍然保持了传统纪实摄影注重拍摄日期的原则，同时也披露出摄影作者的影像再造的作业信息。凡是有这种双重日期标记的作品，皆为其“新纪实意识”的影像表现。这时，梅耶尔才把他在1980年代游历美国所拍摄的照片，完全赋予了全新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使他既不同于法国摄影家布勒松，也不同于瑞士摄影家弗兰克。而正是这样的多像合成的数码照片，使梅耶尔跻身于影像新世纪的名家行列，奠定了他在摄影史上数码先驱者的地位。

墨西哥式的魔幻影像

梅耶尔认为，以往即使是遵照严格的纪实原则拍摄的照片，尽管记录下的是客观事物的原本形态，但也只能达到瞬间时空的相对真实。只有通过对原始形态的纪实摄影系列照片中合理元素的提炼组合，以这样的似乎是出于“虚构”所创造的影像，才真正能够表达事物实质之“真实”乃至于真相。于此，梅耶尔的“新纪实意识”的数码影像作品，意在将传统纪实摄影的系列式“摄影真实”集合凝结于布勒松“决定性瞬间”式的单幅 “摄影真实”。正是由于他的作品中包含着这种深邃的关于影像真实的思辨观念，以至于有批评家还把梅耶尔定位于哲学家的范畴，命名其影像特质为“数码批判现实主义”（Digital Critical Realism）。

△  洛斯·梅耶尔，1940/2000

在此，有必要提及身为墨西哥摄影家的梅耶尔的拉丁美洲文化背景。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具有地域特色的文艺流派崛起之际，也是梅耶尔展开其摄影生涯的时节。非但他自然地会受到这股强劲的拉丁美洲本土文艺流派的影响，而且他与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马尔克斯结为朋友并将其形象收入镜头。梅耶尔所拍摄的马尔克斯肖像照片，那种人物面部表情的微妙感觉，已然流露着魔幻现实主义透过现象探寻本质的观念特点。魔幻现实主义实际上也属于一种超现实意识的反映，它的惯常手法是描写各种神奇和怪诞的人物和情节，并将超自然的现象插入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但正如阿根廷著名文学评论家恩里克·安徒生-安贝尔（Enrique Anderson-Imbert）所指出的：“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这与梅耶尔对真实的解释如出一辙：“真实并非是一些冷漠的文件或者一部机器的直接记录，而是个人忠实于对世界的反应和与之相伴的感受和阐释。”如此，梅耶尔式的“新纪实意识”照片或许也可称之为“超现实纪实摄影”。

△  双面具，墨西哥，1980

我所欣赏的梅耶尔的摄影作品，恰是那些他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演绎出来，并带有谐趣的戏剧性情节意味的数码影像。其中，《洛斯·梅耶尔》（Los Meyer 1940/2000）和《布拉沃与“好名誉的睡眠”》（Manuel Alvarez Bravo Y Su“Buena fama durmiendo” 1974/2000）最为出色。

作品《洛斯·梅耶尔》是两对父子的四人合影像，这两对父子便是梅耶尔的父亲与梅耶尔、梅耶尔与他的儿子。这原本是两幅分别摄于1940年和2000年的照片。通过数码合成，两对父子并置于同一个时空之中，真实，但又非真实。有趣的是，从画面上两位父亲的年纪看，梅耶尔显得比他的父亲更年老。

作品《布拉沃与“好名誉的睡眠”》的画面中居于中心的是老摄影家曼奴埃尔·阿瓦瑞兹·布拉沃；在他的下方位置横卧的正是他的代表作“好名誉睡眠”的半裸体少女；而在画面左上方一角，树丛边缘掩映着满头白发手持相机的另一个年迈老者，也是布拉沃本人。于是，1974年由梅耶尔拍摄的布拉沃形象和布拉沃在1938年拍摄的名作主体形象，一并在2000年被天衣无缝地弥合虚构进了一幅超现实数码影像作品之中。

△  贵妇和她的仆人，墨西哥城，1977

以上两幅作品显然足以成为梅耶尔的艺术代表作，通过摄影术专长的特技效果所虚构出来的模拟真实，造成了十足超现实的幻象真实。这是属于艺术的真实，也即通过艺术化的虚构所揭示的事物内在联系的真实。这种真实在实际上已然超越了表象的真实，属于可以通达心灵与人性的本质真实。由此意义而言，我认为梅耶尔现下的影像创作，即使尚未达到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高度——这或许跟摄影本身的媒介性质有关；但梅耶尔的数码影像创作，确实体现了摄影术自身所系的与生俱来的魔术性质。仅就合成影像的创作类型而言，梅耶尔的基于纪实摄影形态的超现实影像，足以达到以“纯手工蒙太奇”而著称于世的魔幻摄影大师杰瑞·尤斯曼（Jerry Uelsmann）的审美高度。

艺术是准许我们表述真实的谎言

梅耶尔以身作则地投身于数码影像新技术的视觉语言实践，这也扩大了有关视觉创意的讨论。墨西哥摄影史学者何塞·安东尼奥·罗德里格斯在其史论文章《墨西哥当代摄影沿革》中提及了他的相关作为：“他（佩德罗·梅耶尔）是在墨西哥和全世界运用新技术的先锋。在他看来：真实和虚构之间最重要的交汇点是打破摄影的神话，表现从未发现的真实，为了在墨西哥引进数码革命，人们应该扩大信息量，应该去发现这一技术提供的无限前景，数码技术迟早将被所有的摄影师所运用……仍然可以制作静物的、风景的、纪实性的相片，改变的不是体裁，而是手段……我坚持认为，一架照相机、手中单独的一架照相机受到的限制太大了。作为思维的表达，照片是最糟糕的。’对此观点是有争论的，但时间已部分地证明了梅耶尔的真知灼见。”

在西班牙出生后移民墨西哥，在美国完成大学教育后返回墨西哥，具有犹太血统的梅耶尔身上携带着相当复杂的文化因子，他对蕴涵着丰富文化色彩的墨西哥国度深怀感情。在科技进步、政治更迭、经济危机的时代背景中，在现代与传统、贫穷与奢侈混合并存的社会环境里，印第安民族文化、欧洲文化和殖民地文化这三种主要文化方式的互相冲突、碰撞、渗透、借鉴与融合，居然形成了而今能够将原住民的印第安神话、舶来的天主教文明、拉丁族裔的活泼烂漫、美国文化的时尚活力等复杂的文化因素，巧妙地陶冶于一炉的墨西哥文化风情。欧洲的西方文化传统之继承和拉丁美洲的印第安文明之感染，一直贯穿于佩德罗·梅耶尔自始至终的摄影创作生涯，成为支撑他形成个人影像风格的观念基调。

△  布拉沃与“好名誉的睡眠”，1974/2000

拉丁美洲文化特的艺术风格、美学立场和价值观念的多元化，促使佩德罗·梅耶尔就摄影行为和影像性质，不断做出深刻的哲学思考和个性化艺术语言的灵活表现。他对前辈摄影家的传统继承，他对墨西哥与拉丁美洲摄影探究民族文化身份的不懈求索，已然构建起能够代表墨西哥摄影的思想脉络，并且在个人实践中将其观念予以具体化和形象化。而他那变化多端的影像作品，也体现了墨西哥民族文化丰富多样的艺术精神。这不但使他成为墨西哥现代摄影当之无愧的承上启下的核心人物，也使之树立起世界现代摄影发展史上的一个明显坐标。

在谈及自己的数码影像创作理念时，梅耶尔常常会列举杰出的西班牙画家帕伯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所绘的著名壁画《格尔尼卡》，画中毕加索以艺术之虚构方法，描绘出的却是法西斯屠杀平民事件所激发的震撼人心的幻象真实，从而印证了那句名言：“艺术是准许我们表述真实的谎言。”遵循这样的关于真实与虚构的辩证哲思，梅耶尔在新兴的数码影像时代，卓有建树地开拓出了继传统摄影辉煌之后个人创作生涯的又一片壮阔景象。他饶有意味地预言道：“如果你喜欢纪实作品，那你将会热爱数码影像。”

佩德罗·梅耶尔（Pedro Meyer, 1935~  ）

墨西哥摄影委员会的奠基人兼主席。举世闻名的摄影专业网站“零域”（ZoneZero）的创建者。1985年获得墨西哥国家文化贡献奖，1987年获得世界摄影界著名的古根海姆奖金。1991年以家族老照片为素材，制作出版了世界第一代的声像多媒体作品光盘《纪念照片》。1995年出版作品集《真实与虚构：从纪实摄影到数码之旅》。2005年出版著作《真与实》。其摄影作品曾在全世界的艺术博物馆和画廊做过200多次展览并被诸多重量级艺术机构永久收藏。